何幼薇定了间高级病房,她不喜欢被人打扰,自她痊愈后,医生护士便没去过她那里。
她在住院卡里存了半个月的住院费,这笔钱用完后,护士去病房找她询问续费事宜,才发现病房已经空了,她的行李和日用品都不在了。
护士只以为她离开了,并没多想。直到几天后,何幼薇的父母找来医院,他们才知道,何幼薇失踪了。
应至晚为自己辩解道:“不可能是我干的,我最近一直呆在医院,没出去过。”
向小园为他证明:“他最近做过化疗,没那个精力,医院有监控可以查。”
林大鹏翻个白眼,倒是有自知之明。他没好气的说:“没怀疑你。”
林嘉乔一听,立即澄清:“也不是我干的啊。我已经在《有闲读报》骂了她小半个月,没必要线下对她动手。”
林大鹏无语:“我也没说是你。”
他看向顾依明,说:“我们查过了,何幼薇最后一条短信,是发给你的。”
顾依明惊讶的看着他,愣怔了好几秒钟,才想起来找电话。
他把何幼薇名字从黑名单放出来,何幼薇果然给他发过信息。
她想约他吃饭。
顾依明情绪有些复杂,“我、我觉她很烦,所以——”
他看向众人,“我当时,是不是应该回复她的。”
人心到底是偏的,即使何幼薇生死未卜,众人也优先考虑顾依明的情绪。
林嘉乔和顾依明说不是他的错,向小园和应至晚也出言安慰,让他别把这事放在心上。
只有林大鹏,若有所思看着他。
顾依明发现他的目光,问:“您需要我的手机吗,我得把消息备份。”
“还有,里面关于我和病人的谈话,这是病人的隐私,我不能给你们看。”
林大鹏收回视线,说:“别麻烦,你抽空来市局一趟,我们做个笔录。”
几天后,在众人不舍的告别中,向小园和应至晚踏上去往异国的飞机。
他们的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,又很快消散。
就像何幼薇一样。
自那天之后,再没人见过何幼薇。
一开始,网上关于她的讨论很多,‘薇观新闻’甚至以此为噱头,做了一系列节目。
她的私生活被贡献出来,供人们翻来覆去观看,每个微小的癖好都被看客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人们说她绿茶、不检点,说她是婊/子、破/鞋……总之,像每个被媒体推到风口浪尖的女性一样,人们把所有能想到的侮辱女性的词汇都在她身上走了一遍。
何幼薇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流量,但她没办法利用舆论翻身了。
她没发为自己辩护,也没人肯为她辩护。
三天后,关于她的讨论少了很多。一周之后,再没人提起她。
这个世界太大了,每天都有没听过的消息和没见过的人,人们的注意力被这些新鲜的事物牢牢握住,等到一个月后,何幼薇身上发生的一切,已经像上个世纪的事了。
除了她的父母偶尔来市局询问案情进展,所有人都忘了,‘薇观新闻’的‘薇’是谁。
半年之后,‘薇观新闻’把名称改成‘微观新闻’,竟没引起任何波澜。
新调来的负责人本打算借助何幼薇炒最后一次热度,见此情形,果断放弃了。
临近年末,所有人都忙碌起来,各种总结和聚会,一个接一个。
林嘉乔自重生后,所有精力都在‘11·11’失踪案上,没时间做营销号的勾当,所有报道都正经许多。
她本以为这季度的业绩指标指定亏损,结果年末结算,竟超额完成任务。
看来正经新闻还是有市场的。林主编很高兴,自掏腰包请下午茶。
众人也不客气,披萨奶茶烧鹅小龙虾轮番下单。
林嘉乔算算总额,这个月的工资搭进去一半。
还好自己不用养家。她正叹息自己的钱包,花总往她桌子上放了瓶蛇草百花水,夏记者跟在后头,放了盒小龙虾。
林嘉乔才惊讶这群人良心发现,又想起来,这是崔记者喜欢吃的。
崔记者大名崔柏兴,生前是很有名的调查记者。可以说,是他一手打造了《有闲读报》。
可惜,他已经去世了。
林嘉乔正在缅怀故人,副社长脸色不愉的来到大办公室:“林嘉乔,你跟我来一下。”
副社长是个很瘦的老头,今天六十二岁。他是《有闲读报》的老人了,从毛头小伙子干到现在,早该退休了,但他实在舍不得这里,又给返聘回来。
他常年挂一副发黄的眼镜,衣服也是装了很多年的款式,一张脸总是很严肃,大家都有点怕他。
但是林嘉乔没有。她知道,这老头是崔柏兴的好朋友,两人是出生入死的好搭档。
她和尊重崔柏兴一样尊重他。
林嘉乔笑问:“您老找我有什么事,是想给我发奖金吗?”
老头一推老花镜,“想屁吃吧你,天还没黑就做梦呢。”
“刘洋绑架案闹得最凶那会,你为什么一条消息都不写,就会转载警方的公告。”
“我今天做年末总结,一查,‘薇观新闻’好几条专题报道点击率都破亿了。咱们《有闲读报》呢,就最后捡了点剩饭,还没有讨论度。”
“我本来觉得,你和她唱对台这步棋走的不错,可你后续怎么不跟进,白白浪费了流量。”
“还有广告商,你真是了不起,把广告商都气走了,我看你是想让《有闲读报》倒闭!”
林嘉乔听明白了,老头秋后算账来了。
她怕老头气出高血压,安慰道:“‘薇观新闻’编瞎话呢,完全是胡说八道——”
副社长指着她鼻子骂:“胡说八道怎么了,读者就喜欢看这个。”
“再说了,你胡说八道怎么了,你在网上发帖,说错了就删了,谁还和你较真吗”
“怎么,你以为网民有记性吗?”
“你瞧瞧,他们一天到晚抵制这个抵制那个,喊得比谁都起劲,其实呢,都不用一个月,只要降个价,他们还是排着队的买。”
“不但买了,他们还给自己找了一堆理由,每一条都冠冕堂皇的。”
“所以说,在网上,真相是最不重要的,只要你有流量,你就是最正义的”
林嘉乔不乐意了,她收起笑容:“‘薇观新闻’可是营销号。”
副社长说:“营销号怎么了,我说过了——”
林嘉乔真的生气,她冷声说:“营销号怎么了?”
“营销号是互联网搅屎棍,为了流量,他们什么都敢干。”
“他们断章取义,制造舆论。他们制造对立,散步恐慌。他们贩卖焦虑,他们为了流量无法无天,他们利用法律漏洞,一次次降低道德底线。”
“他们是互联网黑社会。”
“他们惹出事端,可以装死,可以买水军,可以利用公司的媒体矩阵洗白,实在不行还可以换个名字,可我们呢。”
“是我们《有闲读报》是败落了,但我们是正经媒体,为什么要对标营销号。”
《有闲读报》的现任社长坐过牢。
他是含冤入狱的,判了无期,在狱里做了二十多年牢,也写了二十多年申诉信。后来崔柏兴知道了他的事,带着《有闲读报》的记者们重新调查这案子,给他平了反。
他出来时已经六十多岁,完全和社会脱节,拿着七位数的国家赔偿,不知该做什么。
当时《有闲读报》面临破产,他知道后,把钱投给报社,自己回老家种地了。
众人用这笔钱租下现在的办公楼,《有闲读报》也从出版社改成工作室。
但这个招牌是保住了。
他们的办公楼其实来头不小,据说是哪个历史名人的府邸,本来是挺大一片建筑群,经过时间的洗礼,只剩这孤零零的一栋保存至今。
怎么说呢,《有闲读报》没搬进来前,这栋楼是全市知名鬼屋。他们敢搬进来那几个月,林嘉乔天天梦见这楼塌了。
小楼很旧,他们的办公用品也很久,但是在入口最显眼的位置,却用鎏金铸了九个亮闪闪的大字:
有深度、有态度、有速度。
这是《有闲读报》的办报宗旨,以前是,现在也是。
离开旧办公楼时,他们什么也没带,只带走了这九个字。